“行,我现在就跟你爸讲清楚。”我接过梦梦手里的手机,拨通了那个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
交涉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顺利,龚常章甚至打算叫一辆专车前来接送,但我拒绝了,只是让他的司机等在棚户区的出口,毕竟站在这张招牌,这个照亮了整个夜晚乃至于现在还亮着粉色彩灯的“梦梦解忧店”前上车这种事,我真的拉不下脸。
所幸这家店开在整个棚户区的顶部,并没有深入那错综复杂的废弃厂区,要到达离开棚户区的通道只需步行就足够了。但就算是位于棚户区顶部,这儿也只不过是蓬莱边缘高架桥下有幸没有被封死的一处废地罢了。
道路两侧皆是深不见底,无数管道隐约穿插其间。走过一段临时铺设的上坡,建在公寓区入口郊区的哨站已清晰可见,昨天我从这儿经过时那两个守卫甚至都没检查些什么,因为逃窜到棚户区的人们虽不在少数,可以说棚户区与下水道居民起初都是由公寓区及以上居民而来,但大多穷途末路,就算在棚户区闹出点乱子来也不足为惧。可从棚户区出来就完全不同了,且不说他们将前往的是受到蓬莱宪法维护的公民居住区需要严格检查,而且敢从棚户区回去的人不可能会没一点家底,这时候警卫们才会想要认真去敲一笔。
“证件。”靠在躺椅上的警卫懒洋洋地抬手开了窗,勾勾手指示意我递上证件,即个人终端——“手机”,而哨站另一边,讲好的司机依然没有抵达。隔着窗户我把手机递了过去,希望这个警卫不要给我搞什么花样,最近我遇见了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没什么功夫和他扯淡。
他接过手机插入主机中,脸凑在屏幕上慢慢翻找着,但他的动作逐渐停了下来。果然,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出现。他拔出了手机,朝我凑了过来。
招呼我凑近之后假意让我取回手机,然后忽然撤走说:“你这个身份很可疑啊,我们严重怀疑你是XXXX”,这类行为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所以我没让他讲出口,在他用两根手指夹住我的手机来回晃悠,招呼我凑近之际,我直接从他的指缝里抢回了手机。但以他的反应速度,在他意识到我已经拿回了手机之前,估计还会讲出几句废话,所以我就先行开口了:
“既然都把手机还我了,那看样子是没有问题了,那么现在该检查那位小姐的了吧。”
不出所料这个警卫在意识到被我耍了之后恼羞成怒直接掏出了电弧枪,半透明枪管里跳跃着的等离子电弧散发着危险的红光,有了它,就能让所有驻守在棚户区边界的听话警卫们在面对三米内凶神恶煞的克隆人机师之时不用喊妈妈,我觉得这玩意儿的价格应该更加低廉亲民,以适应逐渐扩大的中低端儿童玩具市场。
当然,这样就已经足够麻烦了,我举起双手,后退了几步,刚好离开了射程,这帮家伙如果敢在上班的时候离开哨站,可是会丢掉饭碗的。而另一人也拔出了枪指着我,只不过他缩的更远。
“你在干什么啊,叔叔!这样太危险了!”梦梦见状扑上前来挡在我的面前。
“没事的梦梦,他们只是太紧张了。”我把梦梦拉到身后,“行了吧,我又没做出什么危险行为,而且也没有强闯哨站,所以我有什么不妥先放在一旁,能不能麻烦你们先检查下那位小姐的证件呢?”
许久,被我抢回手机的警卫极不甘心地收起了枪,招呼梦梦递上证件。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依然能猜到他脸上惊愕的神情,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五级通行许可,而他们唯一有可能接触到的大概就是他们顶头上司的二级通行许可,能够让他自由出入棚户区与公寓区而不用递交申请与接受检查,至于他们的一级通行许可,连让他们在值班时间踏出哨站半步都办不到。
这个家伙语无伦次地反复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而另一位,他的准心始终套在我的脑袋上,除了超出射程外挑不出半点毛病。我慢慢放下了手,上前,隔着窗户搭着他的肩膀说道:“行了,这可是你们自己的机器,有没有问题你们应该自己清楚,这下该放行了吧。”
但是,识趣从来都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品质。他抡开了我的手,又抄起枪来指着我的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她可以过去了,但,但是你得留留留下。”
“不行!”梦梦闻言挤了过来,踮着脚把头伸进了窗户,全然不顾头发被夹在窗上,“如果他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就让梦梦把五级分两级给他吧,梦梦不能丢下他不管的。”
够了啊!哪有这么麻烦的!我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记忆里梦梦手机上龚常章的号码:“劳烦了,百忙之中能不能抽个空把公寓区南第十七号哨站的2号警卫给撤了,我……”
话还没说完对面就挂断了电话,留下我傻站着跟个煞笔一样。喂,笑一个啊,这不是很好笑吗?!沃日啊!你女儿的监护人有事相求你就这个态度?父女两个脑子都出了问题吧!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这个发展,那个哨站的灯忽然熄了,而里头的两个警卫也跟见了鬼一样看着我,我看了过去,他们方才还在操作的界面弹出了一个身份验证错误的弹窗,看来,就在刚刚,这两人被从戍卫队中除名了。
这是个什么效率啊!从挂电话到炒鱿鱼连五秒钟都不到,龚常章老哥我错怪你啦!原来你是急着去帮我办事啊!
从AW公司离职的人往往都是其他企业的抢手人才,但被AW公司辞退的人,若不是像我这种在棚户区也有家能回的,今后的出路无非就是被迫搬出自己的小公寓露宿街头,领着低保等着自己的死期,或者干脆找到门路卖掉自己的“手机”(正式称呼为蓬莱公民身份验证终端),从想要离开棚户区或者下水道的偷渡者手里赚到一大笔钞票,然后去那些法外之地找寻自己的机会。
不过看起来这两位前警卫等自己被饿死或者怎么样的那天已经等到不耐烦了,争相从哨站里飞奔而出冲我而来。
废弃的楼房与伫立的金属框架从画框里的车窗外闪过,倘若不去看它,我几乎会失去自己正坐在一辆车上的认知,因为这里实在平稳到如平地一般,而且车里的装潢更像是一家别致的小酒吧,长长的红木壁柜里各色原液被摆放得琳琅满目,还有一台黄铜制的黑胶唱机在舒缓地放着钢琴曲。应我的要求,没到合适年龄的梦梦去了与此处分隔开的儿童餐厅,而我要找的人,龚常章,此刻正站在我对面的吧台后,打扮得跟个酒保别无二致,他油亮的秃头在柔和的光下呈现着一种平滑而温暖的浅棕色,诺大的肚腩被背心兜住,活像只装了一半水的气球。
“说吧,你想单独跟我谈些什么呢?”他娴熟地调好了一杯玛格丽特,递到了我旁边空无一人的座位前。
“说……起来我还以为您会在更加正式的场合跟我见面呢,比如脱衣舞厅,而且您也会换上一套庄重的兔女郎装。”我揶揄着端起那杯酒,虽然不清楚这样的玩笑话会不会惹恼他,不过一个CEO在这样的地方打扮成酒保和别人讲话也不见得正经到哪里去。
“放下,那不是给你的。”龚常章死死地盯着我,直到确认我物归原主才接着说道,“这个地方对我和……何止具有纪念意义,而你也恰巧和一位故人容貌相仿,这会让我会想起那段时光。这个解释足够了么?那么,你要和我谈些什么呢?”
这家伙……真是讲了一大堆信息量爆棚的话呢,看起来他的回忆里,我身旁的位子上应当坐着一位和他熟识的女士,不过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看他四五十岁的样子,顶多不过是二三十年前有一个与我出自同一产线的克隆人和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当然了,请来一杯干马天尼。关于您的爱女,恐怕我有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要告诉您。”我丝毫不会怀疑他这是在为我服务,这只是他模拟酒保的一个游戏,一个缅怀他过去的举动。虽说眼前这个家伙没有责任感到了会把女儿交给一个陌生人带到毫无治安可言的棚户区生活,但他要是追责下来倒霉的还是我,“她在记忆力方面似乎有一些欠缺,好比今早她就忘记了昨夜的一个人,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甚至可以说,毫无疑问她在将来会成长为一位杰出的女士。”
说来奇怪,这些酒的名字,颜色,口味我都信手捏来,难道那些工程师在培育克隆机师的时候把夜生活也算进设计指标里去了吗?不过更奇怪的是龚常章的反应,听完这话之后,他完全没有关心自己女儿的意思,反而更加专注地调起酒来,调酒杯在他浮肿肥胖的双手中反复抛起翻腾着,其动作之灵巧完全不像是一个亚健康的中年人,看来他完全没有因为他女儿的事而产生半点情绪波动。
“你点的干马天尼。”他夹起冰块与一颗橄榄放进透明的酒液里,将酒呈了上来,“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些事的话,那便无需多言,梦梦的情况你不必担心,一切都在正轨之上,而你要找的人的号码我已经发给你了,喝完这杯酒,我们就会抵达目的地,你们就可以去找那枚项坠的原主人了。”
我盯着旁边那杯玛格丽特,看着其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在亮黄色的酒液里。就算是被收养者,我也依然能够感觉到老财跟我之间的亲情,但眼前的龚常章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把梦梦当作自己女儿的意思,但为什么呢?假如梦梦并非他的女儿,他又为什么对梦梦和我这个梦梦监护人的要求来者不拒呢?此事事关我将来对AW公司资源调动的底限,不可不知,但直接问龚常章恐怕不会有答复。
我看着那杯玛格丽特渐渐暗淡下来,鲜亮的黄色逐渐褪去,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愿好好扮演龚常章这小小游戏中我所不知道的那个角色。而且既然身为父亲的龚常章都不在意梦梦的状态,那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了。我摆摆头,转身离开了吧台:“多谢款待,不过待会儿我还得去见客户,所以敬谢不敏了。”
虽说如此,但不说酒,就那颗橄榄的价格在这自然资源匮乏的蓬莱都能抵上普通公民一个月的收入啊,而且我去喝还不要钱,就这样搁那儿我的心都在滴血啊!但心滴血只有我自己疼,我要是折回去把酒喝完了,脸被打肿不光疼,别人可是能看到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找梦梦的时候到儿童餐厅多灌几杯维C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