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峰盘坐在山石下,滔滔不绝的讲了半天,可老人始终双目闭阖,不动声色。最后,他心中沮丧,轻轻叹息,小声道:“恕霞峰实在愚昧,尚未能悟,前辈心中道之所在。”
老人缓缓睁眼,终于开口,却仅有简单的一句话,“万年以后,再来见我。”
“前辈…”余霞峰蓦然双手撑地,俯身叩首,哀苦不已。
老人重新阖上眼眸,无声无息,不予理会。
余霞峰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不敢违背老人真言,只得对自己失望而去,但他绝不会因此选择放弃,所以在临行前,他再度转身,一跪三叩,大喊道:“前辈,下一次相见,我一定会让你认可我。”说罢,他大步流星,快速下山,心中默默期待着万年后的那天,一定不能再让自己失望,更不能让老人失望。
时光轮转,岁月悠悠,万年以后,余霞峰如期而至,让他意想不到是,那个心心念念的老人这次居然会亲自出山,早已在山脚等候多时。
余霞峰远远看着那道身影,痴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或许,于他而言,那一刻即为永恒,那一刻,万载岁月,亦不过即散云烟,能得此结果,哪怕再过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又何妨,一切都将值得。他兴高采烈,大步向前,只是不知怎的,眼中的泪水便渐渐开始不听使唤,他一边抹泪,一边奔跑,到了近前,猛然跪地,万年的艰苦与心酸,皆化作此刻口中的一句“师尊”,他又哭又笑,他心满意足,他以为历经万年风雨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他以为这个老人,总算是认可了自己。
可惜,有时候在一件事情上,往往越是心怀期待,就越是会不尽人意,老人淡然注视着身下已泪眼通红的余霞峰,没有去慰藉对方这千年又万年,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和艰辛,也没有去赞赏对方那些四方瞩目,无不惊叹的过人成就,祂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只是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痴儿。”
余霞峰仿佛置若罔闻,浑然没觉察出老人话中之意,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说道:“师尊,万年前的那个问题,弟子悟到了,弟子真的悟到了,道本无道,道即是道,道为天地,则天地为道,道为众生,则众生皆道,道即为我,我即为道,我所行之道皆可为道,我身在何方,道就在何方,道在眼前,我在行道,师尊,弟子悟到了,师尊”他不断用膝盖挪动身子,最后双手抱住老人的一只脚,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老人表面看似平静无情,心里实则欣慰不已,可祂依然没打算将这个痴儿收作弟子,他默然转身,轻描淡写道:“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同存,待你打破天地拘束,超然万物之上,有朝一日证得一个不朽之位,再来见我。”话落,祂凭空消失而去,古今难寻,无踪无迹。
“师尊!师尊!!”余霞峰声泪俱下,不断地向四方寻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没能得到认可,他颓然软瘫,眼神迷茫,还是不够吗?一万年仍不够
通天接地的流光山忽然白云下垂,神霞四射,一位超然物外的年轻道童现身而出,望着下方那个几欲万念俱灰的男子,心中暗叹,不免怜惜,祂抬手一挥,抛出一本道经,平淡道:“此乃师尊所赠,望你好生参悟。”
余霞峰闻言猛然抬头,看着那本金光流溢,神韵通天的无上道经,枯萎心气宛若于转瞬间死灰复燃,大火燎天,他抹去泪水,颤颤巍巍地伸手向前,接住那本道经,怔怔出神。
道童又道:“放弃吧,师尊不可能会收你为徒。”
这句话就像是余霞峰的逆鳞,刹那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胡说!师尊没有不认我,师尊从来没有说过不认我,只是如今依然修行不够,还未能达到师尊的预期,我要努力,我要接着努力,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师尊的徒儿,我不会让他失望,我会向祂证明,我不比你们任何人差。”
“唉,当真是个痴儿。”道童摇头叹息,接着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继续执着吧,这一回师尊能亲自在此候你,说不定下回,祂还真就回心转意了。”话落,道童的身影如水面摇晃,带动整座天地,眨眼消失不见。
岁月如流水,时光去无声,万年辗转又万年,弹指匆匆十万载,再回首,天地依旧,却过百万秋,无数次的日月轮回,世间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发生改变,唯有那颗一次又一次执着,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心,始终似初见,历经漫长光阴的洗涤,曾经的那个少年已然堪破大道绝巅,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尊可镇压天地上下的盖世道祖,这一日,他亦如曾经,如约而至,第一次登上了那座需要世间一切有灵万物永生永世去仰望的流光山之巅,得偿所愿的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老人,他在众多师兄师姐的面前从容跪地,叩首言道:“师尊,这百余万年来,弟子潜心苦修,从未懈怠,如今弟子不负众望,行至大道绝巅,化身为今世最强道祖之一,可有资格正式拜入师尊门下,行师徒之礼?”
然而,老人的态度,就像是余霞峰百余万年来的心中执着,历经天地沉浮,无论世间如何变迁,都依旧如同最初,祂缓缓睁眼,淡淡说道:“痴儿,你走吧,老夫不会收你为徒。”
想到这里,白衣道童再次一声叹,道:“罢了,时末将至,到此为止吧。”
生命宝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平静下来,一语未发,同样默默注视着对方,眼中闪烁的光亮,为之黯淡。
白衣道童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神中,竟泛滥出了一丝于祂自己而言,算是人生罕见的柔和光亮,“师兄这点细微痕迹,终究是难以长存于世,小师弟既明前路,心有抉择,师兄自可无忧无虑,心安甚之,也就不再为你出手了,毕竟你说的也对,凭借师兄如今这点依靠你心中念想才显化出来的痕迹,又能留下多少道行,已无那通天本领去助你恢复昔日巅峰,当然,若师兄执意为之,至少还是能做成一半有余,最终无非是一个永寂世间,彻底消散的下场,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小师弟愿意,师兄自当是义无反顾,无怨无悔,无愧,亦无憾。”
生命宝树心绪逐渐沉闷下来,可还能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天地万物,皆有生死,纵使历代王者都有陨落的一天,遑论是他们,所谓长存,不朽永恒,世间一切的超脱定义,在绝对层次的镇压面前,也不过随手可灭的尘埃罢了,他们都曾位及于大道的最巅峰,对生死轮回间的堪破早已通透至微,深知所以,除非有人能强大到将古今往来全部推到重来,否则,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实际上,能强大到这种程度的存在不是没有,而且还不止一个,正是因为如此,相互限制,祂们才能做到却不能真正实现,因果因果,小如芥子,大至无边,在某些层次上产生的因果,是不可想象的,动辄古今皆灭!
他轻声一叹,低声问道:“还能再见吗,我指的是,真正的相见。”
白衣道童默然少许,道:“如果将来天地动乱再次降临,而你,不仅恢复至巅峰,且堪破到了过去不曾企及的层次,那么我想,我们会有一面之缘,我之执念之所以长存至今,除却曾经道法通天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将来我要重回那片战场,再出一剑,那是我生前所未能递出的一剑,于死灭间升华,在执念中永恒,那将是我自存在行道至消散以前最巅峰的一剑,哪怕无法杀掉那个人,祂也绝对不会好受。”
生命宝树扔掉已经空了的酒坛,双手搓了搓脸,道:“当年那片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白衣道童叹息,仅有一字,充满了不甘与遗憾,“皇。”
生命宝树心神俱震,惊声狐疑,“古代的皇,怎么可能,通天之上不可参与以下战场,这是两界自古长存的规矩,祂们如此行事,就不怕禁忌开战吗?况且,诸天之上那些存在怎么可能会不管?”
白衣道童神情恍惚,“不是古代的皇,而是有人借我们之道,绝境新生,立地涅槃化作了一尊无上新皇,自此,那座天尊战场崩塌,局势被彻底颠覆,最终,我流光山,外加诸门众派,以及三教天尊几乎全部战死,若非白帝城中的一位古王及时现身,后果之惨重,不言而喻。”
“那个人是谁?”生命宝树沉声问道。
白衣道童摇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否则,那怕有诸天规矩隔绝皇道法则,你也承受不住,轻则断绝前路,重则魂飞魄散。”
生命宝树默然无言,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此刻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那位总说自己道行仅有八丈高的师尊,真的就那样逝世了么?他不相信,即使最绝望的境地,也一定能够成功脱身才对。
白衣道童幽幽叹息,“时代更迭,神话远兮,又一世,被祂们命为太初,也不知神话末的那场动乱究竟有多惨烈,漫长岁月以来,其中很多事,我也是靠着这禁区中历代前辈留下来的法则推演而出,无法全知。”祂收回思绪,目光转向生命宝树后方那两眼空洞,呆滞在金色柳树下的金色雷龙,喃喃自语道:“天界孕育而出的先天神灵,可惜,道未圆满,过早出世,坏了根基,但福祸相依,这又何尝不是你的命数。”
生命宝树侧首看向金色雷龙与边上同样双目无神,仿佛就此神魂寂灭的火狐,并未说话,事实上,若非白衣道童有意压制,莫说这两个家伙,哪怕他自己仅是正常去注视都可能会当场灰飞烟灭,他们与祂之间的层级相差太大了,那是一种永世无法估量的差距,不可说,不可念。
“好了,多说无益,我就此去矣。”白衣道童轻声开口。
待生命宝树重新望向前方,青铜古棺载着白衣道童开始向北海深处回退,就像是一叶在无垠瀚海之中漂泊了千百亿万年的渺小孤舟,逆浪而行,渐渐模糊,渐渐消失,说不出的苍凉与孤寂,而倒映在碧水湖泊中的北海,也由此从四面八方向着中心回溯。
直到碧水湖泊露出大半,北海之景回溯到仅有巴掌大的景象时,白衣道童的话语再次传来,“小师弟,有句话忘记和你说了,其实师尊祂老人家,早就认可你了,只是祂可能觉得,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再教你,所以,到最后也没有收你为徒,霞峰霞峰,流霞彩溢满山峰,师尊要的不是你成为流光山上那粒烛火萤光,从始至终,更希望的都是让你再起一座属于自己的流光熠熠满霞峰啊。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安心走你自己的路,其他的不要去过多干涉,尤其此界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无需担忧。”言罢,祂云淡风轻地高声喊道:“诸位,安矣。”
至此,北海消失,碧水湖泊恢复原样,而金色雷龙和火狐今晚的这段记忆也随之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在那冥冥之中俯瞰今世天地的一些可怕存在,相继阖上了眼眸,万籁俱寂。
生命宝树始终目望前方,怔怔出神,良久以后,他才抬手望月,怅然自语,“我又何尝不知,其实每一次的相见,都是师尊在为我传道授业,祂一直都在暗中为我护道,可惜,我生来愚昧,醒悟时太晚,最后连当面向师尊道一声谢的机会都没有了。”
话落,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了十几坛佳酿,全部落在观湖水亭里,他随手摄取一坛进手中,揭封痛饮,决定今晚要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