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在街头巷尾的跑，一个劲儿的说杨十月不正经。

不过麦子看了一眼杨十月的打扮，嘴唇涂得很红很红，就跟吃了死孩子一样，还穿着一条皮裙子，—俗。

杨麦子盯着杨十月看了很久很久：“你出去之后也没个信儿，知道家里的电话也不来个电话，你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们在家里会着急吗？”

“我……我……我就是在外面做生意，这些年不都是喜欢下海做生意吗，太忙了，哟，我们镇子上的生活水平什么时候那么好了，还有红酒，我也喝一杯，你们还煎了牛排，挺香的。”杨十月自顾自的坐下，又自顾自的点燃一根烟，对着月亮吞云吐雾。

“多少年了，没有闻到盐湖的味道，只有闻到这个味道，心里才安稳，感觉自己终于到家了。”杨十月猛地吸了两口空气：“姐，嫂子，我在外面没有一天不想你们的。”

林如君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杨十月拿外套的：“盐湖昼夜温差大，你赶紧披上一件外套，别着凉了……十月，你这几年去哪里了？”

杨十月喝了一口酒，又点燃一根烟，思绪飘向了远方。

此时的她与几年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完全不同。

麦子和林如君显得不知所措，他们很久没有跟眼前的女人交流了，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倒是杨十月变得比较健谈，不会像以前那样看着大家都是默不作声的样子，反而一边喝酒一边侃侃而谈，对于金融，对于局势，对于现在盐湖发展的一切仿佛都了熟于心。

林如君和麦子反而变成了小学生一样在一旁盯着杨十月，不断的交换眼神，这个人还真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现在我们改革开放已经实行了很长时间了，沿海城市如今都是外企投资，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引进外企了？还有啊，我看你们累死累活的，还是围着那点卤水转圈圈，一辈子都出不来，现在我们讲究的就是开放思想，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杨十月高谈阔论，哪怕是杨妮在她的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杨妮回到家里默默坐在小桌子的另外一侧，拿起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杨十月又继续说道：“这两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钱在手，才能让人有踏实的感觉，这个社会，还真的就是笑贫不笑娼，多少年来不都是如此。”

杨妮始终不言语，杨十月虽然年纪小，但是这些话说到耳边，还真是往心里去了。

他们杨家之前遇到困难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捅刀子，还拿自己出国的事情一次次的谩骂，告状，所有的事情都没完没了。

反而是盐湖上有一个女的在外面歌舞厅唱歌上班，拿回来的钱建房子，别人还是非常羡慕，甚至还有人悄悄的将老家的亲戚叫过来……

杨妮见识过世态炎凉，对于所有事情的包容性也很强。

杨十月转头一看，立马露出了尊敬的神色：“姑姑回来了，肚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厨房做。”

这句话出来，麦子他们才感受到，以前的杨十月是真的没有离开。

杨妮摇摇头：“不了，这儿不是有吃的吗，我随便吃点就行，十月，你前两年去哪里了？嫁人之后就没有了音讯，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儿呢。”

她看杨十月的眼神，还是非常慈祥和蔼的，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样。

毕竟在自己的家里养了那么长时间，而且十月很懂事，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的帮承担家务活。

杨十月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始终不说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顾左右而言他。

“姑姑，你看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这是电视机，我可是找了很多人才拿到的票，从威海一路拿过来的，又是火车又是汽车还有拖拉机的，可把我累坏了。”杨十月一边打开纸箱子，一边熟练的连起了线。

杨妮还是不依不饶的跟在杨十月的身后：“回来了，你有没有去你父母那边看看，现在那个家里住着你二哥，你五哥六哥还有三个妹妹。”

“回去做什么，住牛棚还是住柴房，还是他们听说我现在恢复单身了，再把我卖一次？”杨十月反问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杨妮的心中一震，这个孩子终究是怨恨上了杨天海和范小雨，不过那两人确实是可恶，就没有这么当父母的。

不一会儿，电视就被调出来影像和声音了，杨十月笑逐颜开：“姐，嫂子，你们快点看，我还专门跟卖电视的人学了怎么连线，怎么搜台，还有那个天线也是问了朝向，以后我姑在家里就可以带着孩子一起看电视了。”

“十月，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你爸妈，他们年纪都大了，你哥哥嫂子们对他们也不好，

杨十月斩钉截铁的道：“不去，我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也说过这样的话，嫁出去了是死是活都管不着。”

杨妮愕然，立马闭口不言：“你还想不想去省城读夜校呢？你有耐心，要不就考个学吧，你留下来的那些钱足够了。”

“读书有什么用啊？花那么多时间和钱，最后还不是领着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还不如我现在一个晚上挣得多。”杨十月说完，转身就去到院子里。

后面那几天，不管杨妮和麦子怎么问，杨十月始终不说自己是什么工作，到底在哪里上班，而是很努力的在家里干活，帮忙带孩子。

杨天海和范小雨听说杨十月回来了，在一个傍晚推推搡搡的进了杨妮的家门口，杨妮正在屋子里看电视，杨十月在一旁抱着俩孩子陪她，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是非常和谐。

“十月，你回来了怎么不回家？”范小雨进门就狠狠斥责，看见杨十月现在的模样，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杨十月还是穿着高跟鞋，头发又是黄色又是绿色，裤子也没穿，就是一张渔网绑着，身上的穿着一件大衣，很显然是杨妮后面才给披上去的。

杨天海暴跳如雷：“你这死丫头，怪不得外面街头巷尾的邻居们都在胡说八道，他们的话那么难听，以后我们两口子在盐湖上还怎么做人？”

杨天海说话的时候就要进来打杨十月，杨十月转过身倒是没把他们两口子放在眼里，杨十月的眼角带着几分鄙夷，完全忽视了他们俩。

屋子里电视机的声音很大很大，嘈杂的戏曲声让所有人都动荡不安，杨妮看了他们一眼。

杨妮的一个眼神，让杨天海不自觉的将声音降低了声音，在杨十月的肩膀上推了推：“丫头，我跟你说话，你现在怎么爱搭不理的，你在外面就学了这些？”

“跟你说什么？说我被你卖到了那个人家里，然后一路往南，他做生意，赌博，输钱的时候把我卖给了别人，二婚丈夫是个六十多岁的酒鬼，一天打我三四顿，骨头都断了好几根，身上的伤口结痂了又被打裂开，我的头发被薅得都剩不了多少了，说这些吗？”杨十月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非常平静。

杨十月从回来的时候开始就没跟家里人说过这些年到底在哪里，也没说遇到了什么，只是安静的在家里待着，想用杨妮家中的温暖治愈自己一身的创伤。

杨天海顿时语塞：“那你回来也要到家里跟我们说一声啊，你总说以前生活不好，那怎么还买了电视机，这在盐湖上面是一件大新闻。”

“就是嘛，你看看我们盐湖上有谁买得起电视机，就算有钱，也没有票啊，这么出风头的事情怎么不带回家，你二哥二嫂看见你给买了一台电视机回来，指不定又多高兴呢。”范小雨也在一旁帮腔，对眼前的这台电视机，可真是羡慕至极。

杨天海也不断的说：“就是嘛，哪怕是张总几位领导都在省城到处找关系买电视机，没想到被你买回来了，你说说这么大的一个电视机不带回家，放在你姑姑家算怎么回事？”

杨妮一向是知道这两口子是什么德行的，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会过来说一说。

麦子抱着孩子从外面进来，听到杨天海和范小雨的话，冷不丁的冒不出来一句话：“舅舅舅妈不是把十月早早的嫁人了吗，现在倒说十月是自己的家人了，当时你们把十月送给一个路过的商人当老婆，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这孩子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们家一直把十月当成是心肝一样对待的，当年为了让你妈收徒弟，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怎么可能是卖给别人当老婆呢？“范小雨一听就不干了，马上解释。

杨天海也赶紧说：“就是啊，你要是说我们把十月卖了这是需要证据的，我们可没收一分钱，当时明明就是十月自己看上了那个外乡人，所以跟别人跑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杨天海和范小雨两口子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不是，杨十月对他们真是失望透顶。

范小雨给了杨天海一个眼神，杨天海马上会意，说话间就要把电视机搬走。

杨十月却气急了：“都给我住手，你当时让我嫁给那个外乡人的时候，已经很清楚的说明白了，我哪怕是为了报答你们的生恩养育之恩也要嫁过去，我听你们的已经结婚了，已经报答了生养之恩，现在我和你们没有关系，这个屋子里跟我有关系的是我姑姑，我姐姐。”

杨十月站起来，她那张浓妆的脸上，看不出来有半点涟漪。

“可是，你的彩礼钱我们也没有看见……”说起这件事杨天海就觉得窝火，明明都跟那个外乡人说好了，要给六百块钱彩礼，可是外乡人却说回门的时候给。

回门的时候，他们就连人影都看不见，再去找的时候，都已经人去楼空，杨十月也是音讯全无。

杨十月冷笑了一声：“是啊，上次彩礼没有得到，这次你们是不是准备把我再卖一次，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黄花闺女，都已经三婚，不，应该说是四婚了，可能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杨十月说自己也说的很难听，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澜涟漪，十分平静。

杨妮和麦子面面相觑，杨十月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想看电视就坐下来看，还想要说什么就赶紧走，我听不进去，你们也说不着。”

“你还真是长本事了，现在怎么这么倔强的，还有，镇子里面的人都说你在外面做不正经的事，看看你现在这个模样，真是让我们抬不起头来。”范小雨看见好处得不到，就开始行使自己母亲的权利。

杨天海也骂道：“一看就是不正经的，以前在我们家的时候，好歹也是人五人六的，现在……啧啧啧，你就算给钱给我，我都不会花你的脏钱。”

杨妮站起来，目不斜视的看向杨天海：“说这句话你不觉得过分吗？”

“有什么过分的，她就是在外面上夜班的，还是歌舞厅上班的，要不然哪里来的钱给你买电视机，给你买这么多东西，那不干净的钱，你们家里花了也不怕得病？”杨天海耀武扬威，现在的他是完全有底气说这些话。

此时，范小雨也是站在道德制高点责骂道：“对，你这些年出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回来，还有那笔彩礼钱呢？是不是你拿走了？”

杨十月狠狠的瞪着范小雨和杨天海：“从进门开始，你们不是说我败坏你们的名声道德就是说我没有给你们钱，回来也不给你们带东西，你们可曾问过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这些年有没有吃饱穿暖，到底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杨天海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你的所有姐姐们在外面都是这么过的，都是在相夫教子，为什么别人能做好，你就做不好？”

“对啊，你的几个姐姐们，除了死的那几个，谁不是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谁像你一样不甘平凡，你就是老老实实承认，你是个平凡的人。”范小雨挑眉，那张脸爬满了沧桑，被岁月完全征服。

杨十月哭笑不得，死了几个姐姐在他们看来就好像是家常便饭一样。

“我的第一任丈夫就是你卖的那个外乡人，在回去的途中染上赌博，把我输给了一个老头子，我每天好几顿毒打，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遇到了第二个居心叵测的人，被骗到了山沟沟里，我连续生下两个死婴，他们嫌我晦气，给我扔到河里，我费尽力气又跑了出来……”

杨十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么平静，看不见一丝丝的忧伤。

“终于跑到了一个城市，我想尽办法的要回来要跟家里联系，可是最后呢？我还是因为生活所迫嫁给了一个对我好的男人，他很好，他说他会跟我一起回家，我们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却下海死了，留下一个烂摊子，我又被他的老婆卖给了歌舞厅……”

杨十月诉说着这几年来在外面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是什么都做过，什么都感受过，见过人的本质最丑的恶，也见过最善良的人，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最初，只有无尽的沧桑与变化。

在场的人听见杨十月很冷静的说她的遭遇，连续嫁给了好几个人，心中也是一次次的震撼。

杨妮轻轻的走到杨十月的身边，紧紧的抱住她：“十月啊，以后就回家了，哪里都不去了，姑姑在，哥哥和姐姐在，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姑姑，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回来安稳的过日子，不想再出去了，哪怕是在盐湖上面背盐都好。”杨十月叹息了一声，那双眼睛就好像是两潭死水，根本看不到一丝丝的欲望与忧伤。

杨天海和范小雨听见杨十月这么诉说，不到三年时间，杨十月已经经历了别人一生都没法经历的痛，他们这两个当父母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羞愧，只好默不作声的退出杨家。

麦子抓住杨十月的手：“重新开始好不好？十月，你要是觉得在盐湖上别人指指点点的，你就跟我出去，我们往外面发展，现在有很多人都希望要我们的产品。”

“好，等我休息一段时间，在外面太累，我连一个完整的觉都不敢睡，歌舞厅老板娘是个好人，我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电视机，给了我一笔钱……”杨十月将最后的话说完。

杨妮紧紧的抱住杨十月：“有姑姑在，姑姑会一直保护你，以后咱们不出去了，你不爱读书，那就不读，跟着麦子出去做生意，你要是不想出去，那就在家里陪我，家里总有饭吃。”

杨十月抱着杨妮，感受到了很大的底气，这是这些年在外面从来没有过的。

麦子擦了擦眼泪：“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十月，以后这就是你的家，那间卧室一直都是留给你的，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就是最好的。”

杨十月也跟着点头，那双眼睛终于有了一点神色。

林如君和麦子默默进了厨房，杨十月想要去帮忙，却被杨妮一把拉住。

杨妮从小木匣子里面拿出来一个玉镯子：“这是昆仑玉的镯子，我们家一共有四个，麦子和如君一个人一个，这个送给你，十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跟家里说，我们一起解决。”

杨十月重重的点头，杨妮又继续说道：“在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日子都是要向前看的对不对？咱们先修整一段时间，也不许镇子上面的人乱说话，我们就好好的，活出一个好模样给他们看。”

杨妮的话，给了杨十月很大的信心，她原本想着，人生那么艰难，不如找个地方让恨的人都与自己消失了，可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选择回到盐湖小镇，这个能治愈自己心灵的地方。

麦子和林如君在厨房里面也小声的道：“十月这些年在外面可真是不容易啊，这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姑娘竟然遭遇了那么多，难怪她总是不愿意提起。”

林如君感叹了一句：“我们之前花了很多心思去寻找她，还以为在那个男人的老家，谁知道……几经被卖，最后还……”

“回来了就好，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以后的路还很长，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到底是一家人。”麦子欲言又止。

林如君开始将牛肉拿出来剁馅儿：“包饺子吧，十月以前最喜欢吃饺子，我再把牛骨炖汤，好好的补补，看看她那么瘦弱的身子骨啊。”

“好，我和面擀皮儿。”麦子手脚麻利的拿出了面粉在案板上兑水。

但是屋子外面还是闹闹嚷嚷的声音，一群女人非要挤进来：“听说十月回来了，这一次回来可真是出息了，还带回来了我们盐湖上唯一的一台电视机，真可真了不起啊，杨妮啊，你真是养了无数个女人，这些女人还都回来了。”

那群女人的话语里面夹枪带棒的，很显然是在嫉妒电视的同时，又在冷笑杨妮家中的女人都和她一样，都是寡妇。

杨妮蹙眉，实在是不愿意跟外面的人争辩，但是杨十月下意识的往杨妮的身后躲了躲。

毕竟是人言可畏，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难听。

“杨厂长啊，你们家的女人自古以来都是很了不起，不管怎么样，总能混出一条活路来，不过啊，以后桃子和安琪怎么样，我们就不知道了……”

“十月回到盐湖上都不回自己家，愣是把电视机往你家里带，这说明这了什么……还是杨妮有本事。”

“麦子不也是吗，在金家的时候听说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才被赶出来的。”

……

林如君闻言，从厨房出来，隔着院子的门大声的喊道：“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骂人都骂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平时背地里说什么，我们就当是长舌妇嚼舌根，到我们家门口说是什么意思？”

“林老师啊，你在这样的家里还留着做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你教出来的学生也就是这样。”

“对，他们家都克夫克子，我听说麦苗的第一任老婆也死了，说不定还克妻。”另外有一个女人在一旁小声的嘀咕。

他们的眼睛不断的往里面看，那台电视机可真闹腾，一个黑匣子里面还真的有画像出来。

“看看，那就是电视啊，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那台电视是杨十月卖身赚的，多脏啊，看见的人恐怕都要脏，送我都不看。”

众人还在外面窃窃私语，麦子和杨妮对视一眼，母女俩突然笑了起来。

杨十月也跟着嘻嘻笑：“嫂子进来吧，狗叫你也能听懂吗？何必跟狗一般见识。”

林如君闻言，也笑了，想想也是，他们家的事都忙不过来，连忙关起院子门进了屋子里一起包饺子。

麦子却说出了一个很实在的话：“麦苗接下来有的忙了，上面下任务了，要求三个月内研制出来碳酸镁，如今很多行业都需要这个东西。”